“灰色以太空间”:旅法艺术家李昕对话著名艺评家菲利普·皮盖
人民网巴黎6月8日电 (记者何蒨)艺术家李昕最近收到了来自法国巴黎罗丹美术馆出版的精美画册,这本收录了美术馆当代艺术藏品的重磅书籍,用相当大的篇幅介绍了李昕在美术馆内的永久性展陈作品《Oooooooondes》系列。
巴黎罗丹美术馆是一座见证了法国现代雕塑巅峰的美术馆,因其古典与现代、艺术与自然的完美融合,而被誉为“巴黎最美美术馆”“巴黎洛可可式建筑的一颗明珠”。观众漫步在矗立着《思想者》等罗丹雕塑的花园里,穿梭于宫殿般的展厅中不同时代的大师作品间,不难体会到一种包容力极强的艺术交融的独特魅力。
李昕出生于1973年,并在法国旅居近二十年,他的作品如今也同时在法国国立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出,并被收入法国国家当代艺术收藏。除法国艺术机构外,李昕也展开不同领域的跨界合作。早在2014年,应爱马仕全球艺术总监皮埃尔-亚力克西·杜迈之邀,李昕与爱马仕首席调香师让-克劳德·艾列纳同游中国园林,从中撷取灵感。李昕创作了一系列绘画,也为香水“李先生的花园”绘制了一道水墨“印记”,之后他的作品被埃米尔·爱马仕收藏机构典藏。
作为一位低调而专注的艺术家,李昕二十年前奔赴艺术之都法国巴黎,本是源于对印象派色彩的向往。而今,他的作品却多以一袭单纯的灰色示人。在往返于北京和巴黎之间的漫漫文化之旅中,这位中法两栖的艺术家在创作之路上经历了怎样的变化、留下了怎样的足迹?借着此次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曾孙、著名当代艺术评论家、策展人菲利普·皮盖与李昕对话的契机,我们对他的艺术历程进行了一次更为深入的挖掘。
李昕与菲利普·皮盖相识已久,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在菲利普·皮盖看来,“李昕的艺术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绘画观,化古于今”。人民网荣幸邀请两位嘉宾进行此次对话。
如果我们将20世纪初期赴法、有着“法兰西三剑客”之称的赵无极、林风眠、朱德群视为第一代留法中国艺术家, 80年代末、90年代初负笈法国的黄永砯、陈箴等旗手性人物为第二代,那么李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代表了第三代留法中国艺术家。
隐身罗丹美术馆的中国艺术家
李昕与巴黎罗丹国立美术馆的合作始于2020年4月。早在20世纪初,罗丹美术馆建馆的初衷之一,就是为当时的年轻艺术家提供展示作品的场所。如今,成为国立博物馆的罗丹美术馆,继承并延续了最初的愿景,邀请三位分别来自非洲、欧洲和亚洲的当代艺术家,创作以土、火、水为主题的作品,将当代艺术精神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嵌入馆藏林立的作品中,重构罗丹美术馆的时空审美氛围。
代表亚洲的李昕以“水”为主题,创作了八幅椭圆形的烟灰色绘画,被分别镶嵌在美术馆一个圆形展厅的顶端。这组由艺术家根据法语单词“波”(onde)而取名《Oooooooondes》的作品,与同一空间内18世纪法国洛可可绘画创始大师佛朗索瓦·勒穆瓦纳的古典油画形成繁与简、古与今的反差。
菲利普·皮盖:我注意到你常用灰色调,充满水一般的流动性,这种风格标志源自何处?
李昕:在与罗丹美术馆的合作中,我有过一段独特的经历。当我步入即将安置我的作品的空间时,仿佛有种进入宇宙飞船的奇妙幻觉。所有墙壁都围嵌着洛可可风格的繁复木制装饰,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被八幅看起来像舷窗的椭圆画作所打断,我立刻体会到这个空间的精神性有利于思想的解脱与超越。
此外,展厅中一件罗丹的作品特别打动我——《达那伊德》。这是一个受诅咒的仙女不得不给无底之瓮装水的故事,也寓意着一连串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结果的行动,是永恒流动的象征。这种无用的状态,让我想起了某些东方思想,也体现在我的作品中。
我想将自己的作品置于洛可可展厅奢华风格的对立面——简洁素朴,不受展示环境的束缚。这次创作之初,我突发奇想地采取了“去装饰化”的观念,当观看者进入展厅后,也许不会立即看到我的作品,而是在移步换景中去发现作品的存在。
关于“水”的东西方对话
菲利普·皮盖:当初为何选择来法国呢?
李昕:当我 14、15 岁时,曾翻阅过不同的印象派画册,我十分着迷于印象派色彩与光的世界,所以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一定要来法国看原作。如今,我已经与法国产生了紧密而特别的联系。但矛盾的是,我最初虽被法国印象派的色彩所吸引,但几年后,却对“空白”的问题越来越关注,并且离色彩越来越远,以至于我的作品总是呈现出一种介于有色和无色之间的灰色中,在宣纸上呈现出浓郁的波动。
菲利普·皮盖:我对你作品的感受,让我想起大画家德拉克罗瓦在他的《日记》里曾说的:“主体乃是你本身,是你在大自然面前的所感所思,这是一种内观,而非你的周遭。”当我面对你的作品时,这些话语以一种独特的音色回荡在耳边,它们促使我釆用一种无度之度去度量无限,这也是艺术家向往和感悟的世界。无论使用何种表达方式,流动的概念与水的主题都是你的创作的美学组成,这种对液体元素的迷恋又从何而来?
李昕:水,就是我作品的主要物质,万物始于水(液体)中。东西方文明对应着完全不同的绘画物质,也反映着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的思维模式。于我而言,连接这两种不同艺术的就是——水。
菲利普·皮盖:实际上,也正因水,画才得以呈现,发墨于纸,赋予作品以图像,使之发生,任之偶发,交集,延展。为此,画家说:要让纸汲水,并精心甄选富有渗透特质的宣纸。如此,李昕的作品就是源于渗透作用的二元性。一方面,墨香四溢的墨粉原本取材于自然,画家自研之,通过他的创作活动,渐渐回归它那本来自然图像符号的属性。另一方面,艺术家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去感知,由此而产生的作品,绝非平常字面意义上的单色画,更像是在同一音调中变奏演绎的全然世界,或薄如翼,或密无风,变化无常。
李昕:中国古代的绘画常常绘制在具有吸水特质的宣纸或者丝绢上,讲究“力透纸背”,这也对应着东方农耕文明之下的一种思维方式——水向下渗透并滋养土地,土地再反哺万物。西方油画不同,更像是诺亚方舟,油画承载物一定要具有防渗透性。我常常形容我的油画创作过程,就是一遍遍地在画布上做“防水工程”,经过长时间的干燥后,再用大量被松节油稀释过的颜料进行无目的的洗刷,使之垂直流淌,并用笔刷引导它的流向,这是我的创作过程中最接近绘画的时刻。创作的结果,是不确定和未知的,整个过程几乎是在虚无中发现虚无,直到最后颜料停止蔓延流淌,色层与色层之间,交织着透明与浑浊、停顿与流淌、在层层叠叠间相互映衬。我的一件作品,常常最少经历三个季度才能完成。
菲利普·皮盖:灰色是你最喜欢的颜色,你也懂得如何充分演绎灰色的细微之处,这种灰色从何而来?
李昕:我使用的墨,是用烧焦的植物灰烬制成的,正是烟雾沉积物让我能够获得各种细微的灰色差别,并通过将其倾泻在宣纸或陶瓷板上,从而创造出各种景观。在宣纸上,墨水追溯并暗示着一个完整的原始世界,在陶瓷中,我通过另一种燃烧方式让烟雾的痕迹重新出现。在我看来,用某些材料的原态表现这些物质的状态,是一种有效的表现方式,也是我对不做作的自然状态的追求。
菲利普·皮盖:我在你的作品中似乎看到极简主义艺术的影子,鉴于你的创作方法和风格特点,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极简主义画家吗?
李昕:相对极简主义,我的作品状态更具有偶发性,不可预知,虽然保留了绘画作品的轮廓,可创作内核更接近“虚无”,而非“极简到几乎没有”,这是与上世纪70至80年代极简主义的最大不同。极简主义作品的表现形式更绝对和观念化,对视觉呈现的结果有一定预判,而我绘画中的“虚无”更像一个以太空间,看似空,其实是一个充满质量的空间。
此外,东方绘画注重气韵生动,很少用颜色,通常只使用单一的墨,通过往墨里加入水份的多少,使之产生不同深浅的色阶,所谓“墨分五色”,即用几种不同程度的灰色给观者带来无限色彩的联想,这本身其实也可被视为“极简主义”。
与法国艺术机构的合作
多年来面对媒体的低调态度并未掩盖李昕的光彩,他的作品已进入众多法国知名艺术机构的馆藏。除罗丹美术馆外,绘幅长达13米的水墨作品《2015.1.21,辰 申 巳 未 午》也于2018年开始,在法国巴黎国立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出,并被收入馆藏。能够进入法国国家当代艺术体系收藏,这也表明艺术家的创作再次得到欧洲国家级艺术机构的认可。
2017年,法国里昂美术馆邀请李昕举办个展《泻湖》,全面呈现艺术家近五年内在水墨、油画和陶瓷领域的创作成果,其中的陶瓷作品源于艺术家与法国国宝级陶瓷制造厂——赛佛尔制瓷厂的合作。赛佛尔瓷器是欧洲瓷器工艺的极致体现,自18世纪创立至今,一直拥有法国皇室与国家的支持和青睐。这次合作也再次推动了李昕在不同媒介中对“水”这一主题的探索。
菲利普·皮盖:2017年,你在里昂美术馆举办了个展《泻湖》,同时期里昂中法大学的展览中也展示了你的作品。你想通过这些作品,传达怎样的创作理念?
李昕:我在里昂美术馆的个展于 2017 年举行,那时正好是我赴法十五年,也是我的第一个美术馆个展。我为展览起名《泻湖》,并将观展体验构思为在花园中散步,以便观看者可以在完全宁静的环境中漫游。所有展出的作品——油画、纸上水墨与赛佛尔陶瓷作品——都以水为主题。
里昂美术馆收藏了许多重要的古典及印象派绘画作品,可以说是一座光与色的宫殿。而我在里昂美术馆的个展,却以灰色为主调,形成一种意象与现实的对比。当观众进入我的作品展厅时,会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灰色花园,与世隔绝。
菲利普·皮盖:我认为你作为一名画家,对“火的艺术”(陶瓷)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为这些瓷器涂上同样的灰色,这本身是很神奇的想法,这种尝试从何而来?
李昕:我来自一个拥有千年制瓷史的国家,中国在这个领域拥有无数宝藏。如果说灰色陶瓷鲜为人知,那是因为中国宫廷瓷器一直都偏爱色彩,而灰色则是一种很受文人墨客喜爱的颜色,在传统中国山水画中一直备受青睐。灰色作为一种色调,在有色与无色中产生强烈振动,有助于打开想象力,舒缓精神,带领观看者进入冥想状态。此外,在中国文化中,灰色也将阴阳运动凝聚为一体。
作为一位在中法文化间穿行已久的中国艺术家,从早期追逐印象派的色彩,到如今沉浸在无尽细腻的灰色风格中,对于艺术家本人而言,这也是一条自我追寻、沉淀与新生的路程,直至最终形成个人的绘画观——“化古于今”。在李昕看来,二十载中法跨文化之旅,融贯东西,博采众长,用纯一的音符演奏出变幻的万象,这使他想起了宋末元初名画家杨公远的诗句:“一色寰区水墨天,子无尘翳自天然。”
二十余岁负笈法国,艺术家到底经历了怎样一番自我沉淀与追寻,才到达今时今日的至柔至刚之境,我们不得而知。只有从他的画里,从所有简约而流动的挥洒中,才能看出某种思索的痕迹和创造者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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