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狙击手》其实是一部武侠片?
开腔 ▻▻▻
《长城》大倒热灶,中国导演第一人张艺谋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进入了导演事业的第三春。
像变戏法一样,他在三年的时间里,“又快又好”,连续拍出了《影》《一秒钟》《悬崖之上》《坚如磐石》和《狙击手》。这位已经从艺40年的老影人,比绝大多数年轻同行更勤勉、更高效。
《狙击手》则是他带着女儿张末完成的一部精巧锋利的战争片。父女俩一人负责志愿军,一人负责美军,把一场小规模遭遇战拍得干脆、简洁、冷硬而目不暇接。
在国产主流战争片越来越沉溺于规模和场面的同时,《狙击手》以四两拨千斤的寸劲,展现了创作的另一种可能。
——枪稿主编 徐元
《狙击手》是部硬派武侠
文/杨殳
01
《狙击手》挺特别。
放在这两年国产大片的潮流里,这部张艺谋、张末父女联手执导的电影,简直算不上一部战争片:太小。
首先片长就反潮流,只有96分钟;其次是场面小,电影讲抗美援朝,但只讲一次遭遇战,八九个战士,八九条步枪,对手也不过是五六人的狙击小队。
鸿篇巨制拍“热炮”,讲求画卷铺展,决胜千里;《狙击手》拍“冷枪”,则追求工笔写实,视线就在步枪射程以内,为了一击即中,还得请望远镜放大。
拍什么和怎么拍,是创作基本选择,是技艺的挑战,也是价值的表达。
《狙击手》把故事完全放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全片几乎只有黑白及红(鲜血)三种颜色。而故事背景则是基于真实的历史事件,即1952年的“冷枪冷炮”狙击战。
有时候,视角本身就是表达。《狙击手》选择以工笔短制拍“冷枪对决”,这让关注点聚焦到了“战争中具体的人”上面,相比以人来展现战争之宏大的流行路数,无论商业上的以小博大,还是艺术上的以小见大,这在当下都是难得的突破。
这是一场老谋子自己与自己的狭间格斗。
格斗的结果有点意思,《狙击手》外观是一部战争片,内里却是一部武侠片(或剑戟片),实现了两种类型的筋骨融合:一场狙击战,犹如两派高手狭路相逢,生死论剑,硬派、写实、极简。
继《悬崖之上》之后,张艺谋再次在东北的莽莽雪原里聚焦于小格局而又环环相扣、间不容发的困兽之斗。
02
影片开篇,神枪手亮相后,有一段中美双方“兵器”亮相。美军装备齐整,而志愿军则是小米加步枪。这直接预示即将展开的是战术和技术的大比拼,既拼装备,但更拼的是人——眼力、手速、耐心和胆识。
其后的情节展开之快,就像高倍望远镜聚焦,直接把观众带到了战斗现场。通过望远镜、枪械、动作特写和子弹时间表现的战斗,无一不是在快速移动和精确计算中完成,子弹如致命剑招,每一发都有去处。
美军设计这场埋伏,首要目的是挑战“中国死神”、 志愿军神枪手刘文武。对于怀揣对手照片的美军神枪手中尉约翰而言,意气和荣誉已然超越了军事战略。
他们设下的诱饵,是志愿军情报员亮亮。刘文武带领的五班接到命令,要带回亮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永本可以不去,但一定要去——接受采访上报纸远不如救兄弟重要。
八连五班的弟兄们平日里是猎人,而这一次变成了敌人的猎物。
这个营救“已死的兄弟”的故事里,有一层比外在情节冲突更深层的主题:侠义精神和兄弟情义。这是一种“古典”情感,包括朝鲜小孩执着地要带走亮亮,也只是因为感情。
对比约翰和刘文武这对敌手,一个争强好胜,看重实际利益;一个重情重义,有舍身精神。不免令人想起武侠故事里的对立人物。中尉官阶不算小,但其实他是个为了“赢”而不惜违抗军令,带着弟兄冒险的大师兄;刘文武名为班长,却俨然是个带徒弟的厉害师父。
而当刘文武牺牲,大永就继承了师父衣钵——望远镜和汤勺,而“报师仇”,也成为人物蜕变的终极推动力。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武侠趣味。
从“继承”和“报仇”的角度梳理,还可以看到一个很“武侠”的关键点:大永因师傅留下的那句话而“顿悟”。自此,压抑紧张的“冷”开始升温,进入“热”的阶段,终极高手对决就此展开。
“中国死神”刘文武(左)的角色原型,即抗美援朝的“冷枪英雄”、贵州人邹习详,他用206发子弹击毙了203个敌人,因此刘文武由贵州籍演员章宇饰演,也说着一口麻辣的贵州方言。
和汤勺、望远镜一样,这个顿悟的铺垫和呼应略显露骨,但确实简洁地实现了情绪调动和结构递进。在全片密不透风的节奏里,这是挺不容易的技术活。
顿悟后的大永有如神助,不免有超乎现实的嫌疑,但如果放在武侠/功夫语境中看,视其为一种类型趣味倒也不算突兀。毕竟,正如尊重地心引力的硬派功夫,神枪之快之准,尚属科学和技艺范畴。
03
故事小而集中,人就变大了。
人的生死处境在《狙击手》里表现得十分聚焦。这是电影有临场感的地方,也是核心价值所在。
《狙击手》把时间、空间、角色以古典“三一律”集中在一起,凸显了一个个的“人”的生死处境。
抛开间或出现的旁白,这场狙击战从头到尾都只有三种叙述视角:中国士兵的主观视角,美军士兵的主观视角,以及展现战斗场面的客观视角。
至于常规战争片表现战场外运筹帷幄的场景,除了开头很短几个镜头,一场也没有。所有的银幕时间,都聚焦在那场战斗的“当下”,是士兵与士兵的对决。
这种视角和焦点下,你难免凝视被抛入生死场的一个个具体的人,感受其经验和情感,而不急于对战争做过于宏观地事后总结。
电影对情感的表现十分具体。五班这边,想哭要憋着、生死关头念叨老婆织的手套、死前想着给儿子取名,疼得想喊还要打报告——这些都是私人情感。
尽管篇幅短促,但是对五班众生相的细致描摹,则是“狙击对决”之外的另一条情节主线。
美军方面,也表现出了大致符合其文化性格的同僚情义,对愤怒、悲伤、惊恐乃至虚荣都有直接的表现。那个大喊“战争毫无意义”想做逃兵的哥们儿,也是可以令人共情的,因为对于彼时彼地的他来说,杀人或被杀就是毫无意义。
最意味深长的段落是,约翰中尉举枪瞄准了那位聒噪的上级——威廉上校——完全就是武侠故事里一意孤行的反派,“不愿朝廷插手私事”(更妙的是,随后对手便“帮”他完成了心愿)。换个思路,或许这可以理解为一个职业剑客的崩溃,在一场不义的战争里,他需要靠个人荣誉寻求意义感。
04
电影更具体表现的,是死亡。战斗中的每一次死亡,镜头都给了至少一次特写,有的镜头几乎推到创口内部。简单直接,近乎冷酷,这是反思战争的人道表达。
刘文武去交换人质时,主观镜头再次给到牺牲的兄弟,他一一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而到了影片结尾的旁白里,却说这是发生在一场伟大战争中,一座无名山坡上,一群“无名”战士的故事。
在两方不停斗智斗勇,互相击杀的情节中,隐隐然也浮现了更深的主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的理解是,强调名字是强调每个牺牲者的具体,说无名是普遍关怀,牺牲者不只一个五班。
由此,电影以“小”故事、“小”战斗,映射出的是抗美援朝战争的全局:我军装备落后,但凭借“特殊材料”铸成的人,硬是顶住了武装到牙齿的美军,取得了最终胜利。
管中窥豹、见微知著,张氏父女拍成了一部别致的战争片。
编辑/徐元
排版/朱尔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