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文艺复兴——《红楼梦》所歌颂的人格价值-全球信息
据马斯洛理论,人的生存有五个层次的需求,分别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会需要、尊重需要以及自我超越。对于一个人而言,基本的衣食不愁要求达到以后,仍达不到心满意足的境地,而是会更进一步寻求更高层次,更精神层面的满足,例如寻求更具安全感的庇护,更多的社交关系,乃至更多的社会尊重和自我价值的实现。假如不能得到合理的满足与尊重,人们便有可能变得激愤不平,长此以往便有可能使人心智畸形乃至麻木不仁,失去灵魂。
实际上,通俗来讲,马斯洛的理论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人应该被当作人来对待。在西方,这个概念的兴起乃是从意大利发源的文艺复兴。当人们从中世纪阴暗而畸变的氛围中走出,发现一个普通的女人(而非圣母玛利亚)也可以被达芬奇画为美丽的蒙娜丽莎,发现罗密欧可以与自己心爱的女子谈一场旷世绝恋,为了爱情而不是神圣的宗教而死。此时人们将意识到一件事:人不应该是神的附庸,也不应该完全匍匐在神权之下苟延残喘。
而在中国,这样的意识也早已被发觉和歌颂。人不应该是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下匍匐着的奴仆,也不应该是要被买卖交易、随意践踏凌辱的牲畜。除了吃饱穿暖而外,人还应当拥有尊严和人格。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红楼梦中,作者为他创造的一众女性角色营造了大观园这样一个青春的乌托邦。生在行将就木的大家族,女子的最终命运,无非要么是为了家族延续荣光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要么是在家族覆灭的倾轧之中化为齑粉。如果是那些身不由己的丫鬟,结局的预期则更加糟糕,要么是嫁给老爷或者少爷,成为他们的生育工具,要么是拉出去配小子,世世代代都做奴仆。
在作者所处的封建时代,人的人格是被极度压抑的。朱熹说,存天理,灭人欲。人身为一个人的尊严和自我意识,被各种其他的因素强烈地侵蚀。穷人家的孩子袭人,为了家人能有口饭吃,自愿被卖到大家族做丫鬟。穷人家的老人刘姥姥,为了家人能体面地过冬,舍下自己老脸来到贾府讨钱。有钱人家的孩子贾珠,为了家族的期望,十四岁就举业攻学,又早早娶妻生子,又为了家族的期望变成了元春口中的那个“过严恐生不虞”。有钱人家的孩子薛宝钗,为了能入京待选或者嫁入贾府,舍弃自己的尊严和终身的幸福,寄居贾府赔笑看脸色。——可以说,为了生存或者所谓家族的发展,红楼梦中人个个身不由己,个个都有自己的苦衷。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在这样一个摇摇欲坠、未来充满了悲剧可能的时空里,大观园内的女子却能够生活得如同童话世界。她们吟诗作对、钓鱼赏花,充分地享受着自然的美好和青春的活力,连丫鬟们通常也能够过得逍遥自在,晴雯司棋一干受到主子宠爱的丫鬟,甚至变成了副小姐,上不用如主子一般承担家族责任,下不用如丫鬟一般履行服侍义务,只管享受便是。
在这里,鸳鸯只要不愿意答应贾赦的求娶要挟,就可以指着自己嫂子的鼻子爆粗大骂,在这里,袭人可以理所应当地随口叫主子宝玉替自己剥栗子,在这里,紫鹃可以以姐妹的身份与黛玉同床而卧,掏心掏肺地为了黛玉担忧前程。在这里,每个女子都拥有尊严,都可以为自己而活。
在这种极度美好甚而有些虚幻的情形下,这些大观园中的女子被培养出了她们最不应该拥有的品质:人格。这人格的光晕脆弱易碎,宛如墙缝中钻出的小草绿芽。然而,即便是这样微弱的人格精神,仍然要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打击。
大观园的抄检,就是那命运无情的魔爪伸向这些女子的开端。抄检大观园的始作俑者王夫人,乃是整部书当中最存天理灭人欲的女子之一,她或许有心,或许无意,却在客观上打响了摧毁大观园人格世界的第一枪。
当那些素日里低声下气,替园中的副小姐们端食盒、打下手的“鱼眼睛”婆子们,在王夫人的首肯、王善保家的鼓动、王熙凤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进入每位小姐的住所,将那些美丽青春的丫鬟们的箱笼被褥全部抖开,一一查看时,她们实际上是在向所有大观园内的莺莺燕燕们宣告一件事:你们再是副小姐,再是大观园的主人,再得主子喜欢疼惜,再有体面和宠爱,你们仍然还是奴仆,仍然还是连灵魂带肉身都属于贾府,你们还是王夫人这样没有灵魂的主子的奴仆!你们不配拥有人格和人权,不配拥有隐私和自我,不配拥有自由和尊严。若你们不信,且看,你们的箱笼细软,我们这些主子的爪牙就是可以随意侵入,随意查看,随意糟践!
对于已经逐渐遗忘了外面残酷的世界的大观园女子而言,这样的宣告不啻晴天霹雳。她们或如袭人有争荣夸耀之心,或如芳官有天真烂漫之幸,又或者如司棋有儿女缱绻之情,此刻都不得不面对这样恐怖的现实——大观园的庇护并非永远,或许这青春的盛筵就要散去了。她们或许将以今天主动打开箱笼任由婆子们翻检为开头,一步步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现实世界里去。
可悲在于,她们当中的大部分,已经拥有了人格与灵魂,不再是那个麻木地将自己自动归为牲畜的丫鬟了。她们拜大观园所赐得以成为了人,却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压抑,重新回到畜和工具的轨道上去。
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面对婆子们来势汹汹的抄检,园中的女子鲜有人奋起反抗。她们昔日的荣光和幸福,是建立在虚幻之上的泡沫,她们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挽回自己的尊严。然而,尽管艰难,尽管几乎毫无胜算,却仍有两位女子不顾自己力量微薄,旗帜鲜明地为自己的尊严抗争。
当王善保家的问到晴雯的箱子时,晴雯的反应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一闯一掀一捉一倒,异常解气。曹公一连几个亮眼的动词,将带病维护自己尊严,勇敢地反抗霸凌的晴雯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87版电视剧在此处加了一个细节,当这一众王夫人的钦差大臣离开后,深知自己来日无多的晴雯,一边哭着一边将倒出来的衣物用品一件件往箱子里扔回去。她的反抗,是勇敢的,却也是徒劳的。表明反对的态度,除了能让王善保家的加重毁谤自己的力度,使自己的末日早一天来临而外,还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呢?然而,正是这样无用的徒劳的反抗,才更加难能可贵。它代表着晴雯宁死也不愿意屈服的铮铮傲骨。
曹公下笔墨最多的是探春的愤怒。作为小姐,探春本没有直接卷入这场抄检。她本可以像黛玉一样乖乖躺在床上,或者如宝玉一样虽然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却不加以干涉。但探春做了一件事,她拿出自己的箱笼包袱任人翻检,并且态度强硬,护住了自己手下的丫头们。因为探春强势而高调的回护,丫头们不仅不受到抄检,还获得了在这个其他丫鬟都噤若寒蝉的场合怼人的机会。侍书没有辜负探春授予的权限,三言两语将已经挨打羞愤难当的王善保家的怼到哑口无言。
探春的担当和霸气,全书中一枝独秀。她的反抗,无疑是难能可贵的,也有力地庇护了秋爽斋丫头们的人格尊严。然而探春的反抗与控诉,也同时是渺小的。这次发难的人是王夫人和王善保家的,她尚能凭借自己一贯“带刺玫瑰”的性格维护周全,如果下一次人格的湮灭与摧残来自更大的力量呢?
现实很快就给探春上了一课——80回后,探春作为家族的一件商品,一个筹码,为了换得贾府片刻的安宁而成为了“又一个王妃”,最终“千里东风一梦遥”。当她自己也在时代大潮的倾轧之下被明码标价,她又还要以怎样的方式维护自己,乃至她丫鬟们的尊严和人格呢?
对于在大观园抄检当中受到凌辱的丫鬟们来说,探春的担当无疑是一把可遇不可求的保护伞。但是世间没有第二个探春,又何况探春自己也有自身难保的那一天。
大观园作为一个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虚幻泡影,注定将随着贾府的倾颓和现实的入侵而消亡。丫鬟们终将由顺从地任由统治者抄检自己的物品开始,放弃原本就虚幻的尊严,一步步走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注定结局。在这个过程中,宁死不从的例如晴雯,就用她的青春年华的肉体为自己的灵魂陪葬;逆来顺受的例如袭人,就一步步舍弃自己,成为越来越到位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可惜即便她已经委曲求全至此,终究仍是与宝玉有缘无分,不能留在他的身边。
人类文明的最无用之处在于人格与尊严。然而人类文明的最可贵之处,恰恰也是人格与尊严。完全功利地来说,只要还能苟活一日,就不应该在意锦衣卫会否闯入家门,也不应该在意小吏是否妨碍了正当的自由,更加不必关心血滴子是否日夜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然而,如果面对没有底线的倾轧与剥夺,虽则不能改变这一切,却连愤怒与反抗都没有,又怎能将自己与兽类区分开而自称为人?
然而可悲在于,千百年来的统治者,有的将百姓比作载舟的水,有的将百姓当成供自己予取予求的摇钱树,有的将百姓当作可供驾驭的马车,但能够将百姓当作人的,世间凤毛麟角。因此,像是石壕吏、观刈麦这样的悲剧,史上层出不穷,百姓也通常变得麻木。
红楼梦中,如果晴雯、探春等人没有生活在贾府和大观园内,恐怕也未必会对奴仆们分所应当的践踏感到不平——因为世界本就是这样运转的,人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极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在大观园的梦影里,女孩们却因为得以对自身人格惊鸿一瞥,而谱写了一曲螳臂当车的悲歌。这正是红楼梦对人性的绝望讴歌,和对人类制度对人类自身的奴役的血泪控诉。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责任编辑:
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