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拿江湖旧习捆绑尊师重道
别拿江湖旧习捆绑尊师重道
◎郑捕头
近日,中国曲艺家协会相声艺术委员会、中国曲艺家协会行风建设委员会发出的一纸倡议,在网上引发了关注。有人认为这是苦口良药,是在为相声行业保驾护航,也有人认为它有具体的针对对象。这封倡议书全名为《关于加强相声界行风建设 自觉践行崇德尚艺的倡议书》,其中关于抵制恶俗粗劣表演的内容,对于经历过十年前“反三俗”的相声从业者和相声观众来说并不陌生。但这次倡议还提出要坚决抵制封建行帮陋习——“推崇封建礼法、渲染人身依附的旧式班主制或师徒关系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尊师重道,而是开历史的倒车。长此以往必将导致学徒制异化为封建家长制,势必影响新时代相声行业健康有序发展。”
作为从清朝民间发端的行业,相声从诞生开始,就带有很强的江湖气和草根气息。最早的相声艺人被归为“下九流”,根本就进不了剧场演出,更多是在街上撂地表演,养家糊口。和其他江湖行当一样,相声从那时候起就形成了很多行业规矩,出发点是保护行业,保护艺人。行规的内容非常广泛,包括学艺作艺、道德修养、辈分关系、演出纪律、信仰习俗、收入分配等诸多方面。可以说,这些传统行规在很长时期内使得相声艺人有章可循,不轻易违反,起到了保证相声行业顺利发展的作用。
但由于历史因素和社会背景的限制,如今来看很多行规也难免带有封建意识和迷信色彩。比如过去仅在曲艺演出后台就立有不少规矩,不能敲鼓;山东快书的鸳鸯板不能对着放;唱大鼓的不能只支空架子不放鼓;演员在后台不能下棋,因为下棋会说“你先走我先走”,这不吉利;另外演员早起之后还“忌字”,中午12点之前不能说哪些字眼。很多类似的“迷信”规矩如今听来可笑,但包括相声在内的江湖行业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在那个年代轻易不能违背。而其中有些规矩直到如今还站得住脚,比如绝对禁止艺人“捋叶子”,也就是在表演中偷取其他人的精彩内容和包袱,现在来说就是保护著作权和知识产权。
而具体到拜师学艺方面,规矩就更加细致和严格。相声最初是借鉴了京剧界的规矩开始拜师收徒,也正是有了这样的传承关系,相声队伍才得以发展壮大,相声也逐渐成为被群众接受的演艺形式,从街头走向茶馆和剧场,最终成为一门艺术。不过早期的师徒关系是有一些“无情”的。比如师徒签订的契约上就写有这样的条款:“徒弟学徒期间,投河觅井,天灾病业,师徒两家,各自安命。如不尊师训,寻衅滋事,打死勿论。”另外还要写上,师父可以任意使唤徒弟做家务劳动,比如看孩子、洗衣服、做饭等等。这些类似“卖身契”的规定,只能是在相声发展史上具有一定的意义,一方面促使徒弟认真学艺,努力成为出色的相声艺人,另一方面也为一些家境贫寒的徒弟提供了基本生活保障。
这些严苛到有些绝情的师徒契约,一直延续到1930年代,后来才逐渐消失。另外有些师徒规矩虽然没有写入契约,却也是当年相声行需要遵守的,最典型的就是“孝师”。它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学徒期间的演出收入全部归师父,出师后第一年的收入也是如此;二是出师后每年的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以及师父师娘的生日,徒弟都要送礼,所谓“三节两寿”;三是师父去世后须全力料理丧事。如果说前面提到的师徒契约条文过于严厉,“孝师”的规定则多了一些人情味,师徒和师兄弟们的情感连接,很多时候就靠这些传统规矩来维系。
新中国成立之后,相声艺人进入国有院团成为人民演员,行业内尽管还一直传承着师徒关系,但很多江湖行规都慢慢被摒弃。比如对当时的相声青年马季来说,他就对相声陈旧传统和一些相声艺人的旧做派看不习惯。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也开始收徒的时候,就不许姜昆、冯巩、赵炎他们称自己师父,叫“马季老师”就行,也不允许他们讲“春典”,即旧社会的江湖行话。也就是说,那时马季和姜昆等人形成的是一种新型的师承关系,彼此更像老师和学生,甚至是朋友,有旧时代师徒的传承之实,又不为那些陈规陋习所累。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姜昆、冯巩等才在苏州为马季举行了一场“谢师会”。直到如今马季已经去世十多年,姜昆等弟子提起他还是称“马季老师”,而不是“师父”。
旧社会相声的江湖规矩,是随着十几年前德云社的兴起,才又逐渐回到大众视野的。德云社演员力求恢复的大多是旧时代的相声传统,其中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师徒关系。此前人们只是听说而极少见到的摆知仪式也就是拜师仪式,开始出现在公众面前。“修家谱”和“逐师门”等风波,更是引发舆论大哗。在这个时代,还该不该用这样的江湖规矩来限制人?对于相声旧传统,有的相声人就看得很清楚。比如天津演员杨议,当年绝对是说学逗唱样样精通的相声演员,但他就从来没有拜过师。究其原因,他把师徒关系看透了,到如今师徒关系更容易引发矛盾,还不如不拜师,想跟谁请教就可以跟谁请教,不耽误自己长能耐。当然,杨议在相声行业只是特例,如今绝大多数相声演员还是有自己的师承关系,这差不多也是入行的敲门砖。
就在前不久一场大型商演当中,德云社弟子又上演了一场“闹剧”。在演出谢幕的时候,郭德纲把九字科徒弟张九龄叫到舞台中央,正式宣布他为新任德云社九队队长。随后,张九龄当场跪拜,在桌子后面拜完还不算,而后又转到舞台前面拜谢磕头。在这样的公开场合,只是宣布一个队长人选,当事人就行跪拜大礼,这多少有些让人惊诧。另外从去年的网综《德云斗笑社》来看,很多场景尽管带有玩笑的成分,但也能看出郭德纲在团队内部受到何等尊崇,其中有看似合理的成分,也有不合时宜的地方。从节目中一个小细节也能看出,德云社内部的规矩“细致”到什么程度。秦霄贤给郭德纲和于谦倒水之后茶壶随意摆放,被两人批评不懂规矩,壶嘴不能对着人。这当然只是小事,但这样的事也要在录制节目时公开强调,并列为规矩,还要面向观众播出,不免让人对德云社内部的更多规矩产生联想。
德云社演出队伍几百人,不立些规矩不足以对演员和徒弟进行管理,但到底是依照旧班社的传统行规,还是推行新时代的公司制度,两种新旧制度难免产生碰撞,其间出现过多次徒弟出走事件,出走原因不一。除了演出所得和创作理念上的矛盾,江湖旧习的限制也很难说不是其中的诱因。师徒关系在相声行业延续了100多年,到如今也有延续的必要,尊师重道的理念到任何时候都要讲究,但它不应该成为自上而下说一不二的封建家长制,不该成为限制年轻后辈一举一动的无形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