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物皆可王家卫” 王家卫的学术价值何在

2020年4月，一位从海外回到沈阳的留学生将自己在酒店隔离时的日常生活拍摄成短片，并以“如果王家卫在沈阳隔离十四天”为题上传到网络，很快便获得了大批网友的点赞和转发。不同于流水账式的日常记录，这个长约四分钟的短视频利用精心的剪辑和后期制作戏仿了王家卫标志性的电影风格，包括无所不在的抽帧和跳切、碎片化的叙事、诗意的画外独白，以及对流行音乐的引用等。实际上，类似的戏仿之作在近年来的网络论坛上并不少见。

在“万物皆可王家卫”的标签下，众多视频博主都尝试利用王家卫的风格拍摄自己的日常生活。同时，这种戏仿在网络新媒体时代之前也已经频繁出现在王晶、刘镇伟和周星驰等人的电影作品之中。总之，这些跨越时代和媒介的例子都相当直观地表明了王家卫个人风格的独特性及其对大众流行文化的深刻影响。

尽管如此，中文出版界实际上一直都缺乏一本详尽、全面地探讨王家卫作品的分量之作，而北京大学出版社最近出版的《王家卫的电影世界》终于填补了这个空白。这本书译自马来西亚电影学者张建德(Stephen Teo)在2005年出版的英文著作Wong Kar-wai： Auteur of Time(直译为“王家卫：时间的作者”)。作为当时英国电影协会推出的“世界电影导演系列”中的一本，原作也是第一本全面关注王家卫电影作品的学术专著。或许正因为如此，张建德在文本批评的可读性和学术分析的理论性之间做出了巧妙的平衡和调和。因此，无论是普通的王家卫影迷，还是专业的香港电影研究者，都可以在这本书中找到新的阅读快感和分析乐趣。

这本书主要包括十个不同的章节：第一至八章按照上映时间的先后顺序分别讨论了《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东邪西毒》《堕落天使》《春光乍泄》《花样年华》和《2046》八部作品，第九章则分析了王家卫为宝马、法国鳄鱼服装以及摩托罗拉等品牌拍摄的商业广告短片(张建德称之为“微型作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全书的最后一个章节，这是作者为中文版特别添加的全新内容，分别分析了王家卫为集锦影片《爱神》拍摄的短片《手》、第一部英文长片《蓝莓之夜》以及最新的作品《一代宗师》。正如本书的中文标题所暗示的，这些作品共同构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电影世界，因此不同的读者完全可以按照个人的偏好自由地选择进入这个世界的不同入口，并以此开启一段私人化的漫游之旅。

总体而言，张建德采取了作者研究(auteur studies)的视角来展开自己的分析，因此特别关注王家卫整体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叙事母题和极具个人特色的视听风格，例如延宕的情感和浪漫关系、文学化的画外独白、段落式的叙事，以及印象派的慢镜头等，正是这些充满个性的美学处理方式构成了王家卫作为一名作者导演的“签名”。但是，张建德对这些风格特征的分析并非全然静态化的，而是不断将其放置在更加广阔的电影和文学传统中进行动态化的观照：一方面，作者反复强调了王家卫对传统电影类型的创造性挪用和反叛，例如《阿飞正传》和《堕落天使》对黑帮片和爱情片的混杂，以及《东邪西毒》和《一代宗师》对武侠类型的叛逆。另一方面，他也进一步梳理了王家卫创作过程中广泛的灵感来源(例如阿兰·雷乃、罗贝尔·布列松和让-吕克·戈达尔等导演的电影作品，以及拉美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和胡利奥·科塔萨尔、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和太宰治、香港本土作家刘以鬯等人的文学作品)，并且令人信服地指出了这些艺术作品在叙事风格和美学气质上的呼应。

在具体的视听分析当中，张建德则有力地展示出自己深厚的电影史、文学史乃至艺术史的功力，做出了许多精妙又细致的文本解读。例如在分析《花样年华》里张曼玉上下楼梯的一场戏时，张建德首先指出了周璇主演的《长相思》中类似的电影场景，紧接着又将张曼玉的动作姿态与马赛尔·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以及格哈德·里希特的《下楼梯的女子》等绘画作品进行图像学的对比。最后，他又引用科塔萨尔的小说《关于上楼梯的指南》中有关楼梯空间的描述，并以此揭示出角色扭曲、紧张的心理状态。尽管这段分析或多或少地带有西方中心主义的倾向，但是其拼贴式的文本解读不仅呼应了王家卫带有后现代色彩的电影风格，同时也成功地将文本分析变成一场类似解谜的智识游戏，从而进一步增加了读者阅读文本和观看影片的双重乐趣。

与此同时，张建德的分析并没有拘泥于形式主义的作者研究，而是借助大量的人物访谈等材料，尽力还原了不同影片的制作语境。例如，尽管王家卫总是在没有完整剧本的情况下进行拍摄，但是张建德没有将影片的艺术特质完全归功于导演的个人天才，而是指出了不同创作者之间的互动和协商(例如制片人谭家明、美术指导张叔平等)，以及这个过程中的张力如何影响了影片的最终呈现效果。这些幕后故事不仅为影迷读者增添了新的阅读趣味，而且也为研究者重返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现场”提供了可能。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本书是译者苏涛翻译的第二本张建德的著作(第一本是201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香港电影：额外的维度》)。作为香港电影史的专家和王家卫的忠实影迷，苏涛妥帖流畅的翻译也为本书增色不少。总之，如果我们将这本书看作是一份进入王家卫电影世界的地图，那么它呼唤的显然不是一段预先规划好的固定旅程，而是充满惊喜和意外的恣意漫游。

李频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