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赵之约
编者按:水阔风清,八百里巢湖清船清网是长江流域退捕禁捕的真实写照。目前,巢湖水域3000多艘渔船全部退捕,2000多户渔民全部上岸,不少一船,不漏一户,不缺一人。
这些为长江流域水生生物保护区作出贡献的上岸渔民,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请看生态题材报告文学《董赵之约》。
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
曾几何时,在巢湖捕鱼,是还过得去的营生。同14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在巢湖打鱼的董劲松不同,没上过船,也不懂水性,赵素霞不晓得打鱼是个啥滋味。直到26岁那年,她从安徽省巢湖市烔炀镇唐嘴行政村唐嘴村民组嫁给本村的杨董村民组小伙董劲松开始,捕鱼就成了赵素霞须臾不能离开的生计。
栖居水上,捕鱼为生,别看岁数不大,董劲松可谓是一只飞翔在巢湖水面上的“老鱼鹰”。刨去封湖期,董劲松和父亲几乎天天都要在湖面打鱼。
没土地,没手艺,过门后的赵素霞,懵懵懂懂地和董劲松许下了一道倾力捕鱼的“约定”,一如当年婆婆赵小贞嫁给公公董吉平时那般。父子两代“董赵之约”,日出而捕,日入而息,常年辛劳在巢湖上……
两代人的捕鱼“约定”到2019年1月戛然而止,巢湖渔业生态保护区实施全面禁捕。
小两口上岸后,乱麻一样的生计问题,接踵而至。
上岸后,家里开支怎么办?自己工作咋解决?娃儿上学如何保障?面临的实际问题摆在了这家人面前。上岸一年多下来,迎接这户渔民的,是祖孙三代人断然不敢想的小康日子。
(一)
人是上岸了,可魂儿还在湖上。
伸出蒲扇一般满是老茧的大手,把撑杆小心翼翼地收好归拢,执拗的董劲松又一次纠结地张望着烟波浩渺的巢湖水面。
“抬头望天,低头见水,看不见岸啊!”董劲松喃喃自语。脚下波涛汹涌,头上乌云密布。骤然间,狂风袭来,掀起层层巨浪。划盆剧烈摇晃,董劲松勉强稳住身形,双手握浆,奋力划动。一回头,妻子赵素霞一手扒紧船沿,另一只手拼命拽网。转瞬,大浪越过船头,汹涌着压向了头顶……“又想起过去捕鱼的日子了。”
午夜梦徊,他坐起了身子。
家住巢湖边,烟波浩渺鸟飞旋。今年46岁的董劲松,少年时就随父亲下湖捕鱼,在船上,一漂就是30年。
“不识字,没技术,只能水里讨生活。”回忆“湖上漂”的日子,董劲松的话不多。收入,全靠运气。“十网打鱼九网空,逮到一网就成功。”“多的时候,一天能打上百斤鱼,卖个好价钱。运气不好时,起早贪黑,空手而归是常事。”
晕过船。遇着风浪,董劲松就把船往回开,送赵素霞上岸。
挨过冻。天一冷,湖面结冰,赵素霞就带着榔头把冰敲碎,渔船这才离岸:网米虾、拉毛鱼、捕大鱼,过上了专业渔民生活。
“一年说是能挣小十万元,刨去成本,也就剩下三四万元钱。”赵素霞细细算起账来:渔网虾笼都要钱,一张网140元,一次撒网上千条,坏了就得换。柴油机年年请人修,一旦出湖捕鱼,两三百斤柴油一次性往船上搬。
“拉虾子时,机器从早开到晚,一天要耗几十斤油,太贵了,攒不住钱。”回想起来,赵素霞仍有些心疼。
2019年1月,巢湖渔业生态保护区全面禁捕的消息传来,正值过年,小两口捕鱼刚回来。正月初八,唐嘴村党总支书记王世昌登了门,一进屋,开门见山:“你们上岸吧!”
“等到6月开湖季再看吧,说不定还能继续干。”董劲松一口回绝。对捕鱼,他仍抱有期待。
赵素霞听后,沉默一阵,突然开口:“我们一分地没有,除了捕鱼,啥也不会,上岸后怎么办?”
“鱼肯定不能捕了,春节后我给你们介绍工作!”王世昌很肯定。
没有技术,咋找工作?
王世昌找着唐嘴村老乡曹雁冰,他在合肥市里办钢构企业,厂里缺人干活。2019年2月,董劲松成了一名焊工。过去撒网捕鱼的手,经过培训,拿起了焊枪,每月工资能有6000多元。像董劲松这样的建档立卡渔民,老曹厂里有8个。
“老家开门就见湖,我过去也下湖捕鱼。大学毕业后自主创业,现在全村有100多人在我这干活。”能为上岸渔民提供一份稳定工作,曹雁冰很开心。
转眼,就是3月。通过招聘会,赵素霞成了镇上一家电子科技公司的工人,计件工资每月能挣2000多元。家门口就业,还能照顾儿子上学、生活。
“我负责包装变压器,活不难,手速上来后工资还能涨,比过去捕鱼轻松得多,收入还稳定。”赵素霞盘算,如今小两口都在厂里干活,一年能净挣八九万元。没了捕鱼成本不说,少了乘风破浪的危险,也少了提心吊胆的不安。
实现转产就业,是保障渔民长远生计的根本之策。
2020年7月以来,合肥市印发《关于巢湖禁捕退捕渔民安置保障工作的意见》《关于落实禁捕退捕渔民结对帮联制度有关要求的通知》等文件。根据退捕渔民年龄结构、受教育程度、技能水平等情况,举办多场退捕渔民就业帮扶专场招聘会、技能培训班……
巢湖市禁捕办工作人员李日智说:“我们开了6个班,从水产养殖、果树种植、渔网编织等方面对248个渔民进行就业培训,效果蛮好!”
站在巢湖渔业生态保护区的围堰上,合肥市委书记虞爱华喜欢同上岸渔民拉呱:“每家接待渔民就业的企业都有一个方案,总有一款适合你!有稳定的就业,就有美好的生活。”
(二)
奶油菜尽情地在冬季吐出新绿,芦花鸡在篱笆前踱来踱去。
走进董家小院,一个小木船映入眼帘。两头尖,中间宽,造价低,不易翻。“这是划盆,过去我们就坐在这上面下网。别看它个头不大,但实用,能抗风。”
小两口的三条船,赵素霞门儿清。
大的水泥船25米长,可住家,能做饭,开大船出去一漂就是几十天。但因没有捕捞证,政府回收后补贴了1.5万元。小铁船,证件全,补了10万元。“上岸后,渔船补贴这块我们一共拿到了11.5万元。”
划盆为啥留了下来?
赵素霞指着编号“烔炀镇唐嘴村TT01027”说:“有了标记就能留。前几年我在家门口开了个藕塘,采摘季节,坐着划盆采莲藕更方便。池子里再养点鱼,也能挣点钱。”公公婆婆家的铁船和划盆,全被收走拆解,拿到了10万元钱补偿款。
“这个划盆,是爷爷的父亲那辈留下来的,留作念想。”一直不吭声的董劲松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厨房不大。灶边两捆芝麻秆,门口一袋花生壳,木门,木桌,木橱柜。一顶印有“劳动致富”字样的草帽挂在墙上,格外醒目。
“芝麻、花生、玉米都是自家种的,能吃能卖,剥剩的壳还能当柴火。”赵小贞系着围裙,“过去,你们要这个时候来,家里准没人,都下湖捕鱼去咯!不管天多冷,套上雨鞋、雨裤就上船。”
2亩水田,3亩山地,是赵小贞和董吉平分到的田地。他们是兼业渔民:农忙下田种地,农闲下湖捕鱼。“过去地都自己种,现在年纪大了忙不过来,就流转了一亩出去,一年能有500元钱租金。”
“六十、七十,还是劳力!”谈起地里的收成,赵小贞掰着手指数起来:“刨去成本,花生一年能卖1000元,玉米能有800元,加上水稻收成的800元,靠务农,全家年收入能有3000多元。”
董劲松已在合肥城里上班,每月回家一趟,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2020年9月,合肥市出台政策,针对跨区就业、签订6个月以上劳动合同、依法缴纳社会保险的退捕渔民,就业补助资金按照每年600元的标准给予交通费补贴。针对劳动年龄内与小微企业签订6个月以上劳动合同的退捕渔民,每人还能拿到3000元的一次性就业补贴……
“上班能拿工资,还有补贴!”董劲松欢喜得很。
“细化政策,补贴发力。”安徽省巢湖管理局局长、合肥市禁捕办主任余忠勇介绍,对有劳动能力的退捕渔民进行培训时,培训期间每人每天还能拿50元生活费补贴。居家就业的退捕渔民能获得2000元资金补助,建设渔业健康养殖基地的退捕渔民每户可以申请5000元资金。
按照“一船一档、以证定船、以船定人”原则,合肥市摸清了巢湖退捕渔船、渔民基本情况。2020年7月31日,巢湖水域2017年核准的持证捕捞渔船3464艘、渔民2209户、捕捞劳动力5638人的基础信息,全部录入农业农村部长江流域重点水域退捕渔船管理信息系统,做到了“不少一船、不漏一户、不缺一人”。7月22日,巢湖水域剩下的捕捞渔船107艘、渔民93户全部退出捕捞,实现“船拆解、网销毁、证注销”,累计发放退捕补偿资金45285万元,实现持证渔船退捕“应补尽补、到船到户”……
大风起处,滚滚波涛涌向岸边。
烔炀镇党委书记黄从平指着远处:“稳定的收入,安生了上岸渔民。瞧瞧,再也见不到捕鱼的帆影了!”
(三)
“湖里来,湖里往,一天不捕心发慌。”扛着沉重的渔具,腰压得直不起来,落下肾下垂的毛病。说起捕鱼的艰辛,赵小贞还是禁不住吧嗒吧嗒掉泪。“有病,那个时候只能硬生生地扛着!”
更令赵小贞揪心的是,孩子没人照顾。董劲松出生没几天,赵小贞为着生计上了船。孩子没人带,只能锁在家中,用绳子把孩子绑在地上,小孩一哭就是一天。
相似的命运,发生在董劲松的孩子董旭荣身上。赵素霞说:“孩子刚满一岁,我就跟着他爹下湖捕鱼,几十天见不到一面。想孩子了,只能在船上抹眼泪。”
董旭荣这个名字,深藏着董劲松对娃儿未来的期许。
“孩子早上七八点钟出生的,那会儿太阳刚出山头,他爹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想着旭日东升的好事呗!”赵素霞说,那个时候,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从没想过让孩子捕鱼,要让娃儿读书,去闯世界。
未能陪伴孩子成长,一直是赵素霞的遗憾。今年18岁的董旭荣,在烔炀中学念高二。2019年9月,上岸后的赵素霞有了时间照顾孩子生活,索性在学校附近租了间陪读房。早起买菜做饭,晚归洗衣洗碗,白天去附近的工厂上班,骑车只要五六分钟。母子俩的生活,平淡又温馨。
“这一年多来,孩子学习成绩明显进步了,前不久,刚从普通班考进了实验班。”聊起娃儿,赵素霞笑得合不拢嘴,“学费一年1700元,因为董旭荣拿到了国家助学金,一年奖励2000元不说,作为上岸渔民子女,每年还有500块钱的校内减免。”
董劲松家中,朴素的墙上贴满了孩子的奖状:“三好学生”“月考进步”“期末考试成绩优异”。
从3间破旧平瓦房,到1994年新建的6间水泥平顶房,再到2001年加盖的2层楼房,董家不仅房子大变样,燃气灶、抽油烟机、水冲厕所一应俱全。
“我现在每个月都能拿到几百块钱,生活有了保障。”董吉平和赵小贞从未想过,自己也能领到养老金。
2019年,合肥市出台规定,为上岸渔民办理每年2000元的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交足15年。60岁以上的上岸渔民,则一次性补贴3万元。董劲松所在的公司2019年起已为他办理了企业职工养老保险,赵素霞在捕鱼期间也自缴了养老保险金,缴满15年后,夫妻俩能享受到养老“双保险”。
“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这是过去生活在巢湖边的人的痛楚。
对董劲松小两口来说,船头舀水,船尾排水,船上的日子,确实辛苦。遇着狂风巨浪,感冒着凉、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
赵素霞说:“以前在湖上捕鱼,看病不方便。难受的时候,就吞几片备用药,熬一熬就过去了。”现在,上岸渔民每年只需缴纳200多元,就能参加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
“村有医务室,镇有卫生院,看病凭身份证结算,很方便!”董劲松笑着。
保障到位,上岸无忧。
截至2020年10月30日,合肥市已实现巢湖退捕渔民养老、医疗保险参保率100%,低保和住房保障率100%,转产就业率100%。
合肥市市长凌云说:“巢湖禁捕是为全局计、为子孙谋,财政、人社等部门正在加大安置保障力度,确保实现转产就业帮扶和社会保障安置两个全覆盖。”
(四)
驾起小船,王世昌一行在检查巢湖水面生态,忽然,水面有鱼群追逐嬉戏,一条大白鱼生生地跳进船舱,“乖乖,足有三斤多呀!禁捕一年多,这鱼儿长得可真快!”
其实,当年也有好光景。
湖面起大雾时,老渔民以往只能靠一枚指南针辨认方向,运气好,方能满载而归。6月开虾湖,8月开毛鱼湖,10月开大鱼湖,12月底封湖,这是巢湖渔民都知道的规律。当年,到了开湖季,一网兜下去,虾蟹活蹦,鱼儿乱跳。
董吉平回忆:“运气好遇到鱼汛,隔一小时就得拉一次网,尤其毛鱼期,经常得通宵捕鱼。”
“巢湖水产四大怪,银鱼当小菜,面鱼论条卖,湖虾色不败,白鱼补脑快。”余忠勇说这是当年巢湖的美妙。
这些年,受水域污染、过度捕捞影响,巢湖水生生物多样性不断降低。从2016到2018年,毛鱼、银鱼、虾等品种产量都在急剧下滑。董劲松说:“退捕前,打到的鱼越来越小,面鱼以前至少两指长,退捕时常见的只有一指长了。”
改变,刻不容缓。
卷起衣袖,拧开水龙头,赵素霞利落地把碗筷放入池中。清水一点点冲刷碗沿,油渍洗净,污水顺着管道缓缓流出。这与过去打水洗碗,污水横流的场景截然不同。
赵素霞说:“改水没几年,变化真不少。”以前自家吃用都是井水,洗碗洗菜的水往门口随手一泼,“我家离巢湖就几百米,洒在地上的污水估计顺着田地,最后统统流进了湖里。”在她看来,改水加装污水管网后,用水方便、安全,也能为保护巢湖生态出一份力。
黄从平说,2017年开始,唐嘴村实施人居环境整治,改水、改厕轮番上阵,垃圾清理也提上了日程。
赵素霞说:“家里垃圾,过去直接堆在地上,柴火草木灰就拿去沤肥。如今,村里聘请了保洁员,家门口放上了垃圾桶。每天一大早,保洁员就挨家挨户清垃圾,将村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过去每到下雨天,雨水冲刷农田,没被吸收的化肥和残留农药,都会随着雨水冲进巢湖里。”赵小贞补充道。这阵子,赵小贞也忙活了起来。村里提出要减少化肥农药使用,她头一个响应。
余忠勇说:“巢湖蓝藻水华减轻,沿湖周边环境改善。2020年,巢湖四类水好转到三类水,是有监测记录以来的最好水质。”近期巢湖渔业和水质监测结果显示,全面禁捕以来,鱼类品种数量恢复增长,鲢鳙鱼个体重量显著增加,维护了巢湖生态系统稳定。
围绕建设绿色发展美丽巢湖,合肥近年来大力实施环湖十大湿地建设项目,以十五里河、南淝河等入湖河流、河口及滩涂湿地为重点,规划建设十八联圩、三河等10处湿地,总面积达100平方公里,形成环巢湖湿地群。目前,“十大湿地”建设已恢复修复湿地6.2万亩,巢湖水安全、水生态、水环境明显改善……
作为巢湖总湖长,虞爱华心心念念巢湖水清岸绿:“生态环境蓝天绿地,百姓生活才能欢天喜地呀!”
如今的董吉平和赵小贞老两口,起早撒网捕鱼变成了在家种地择菜;董劲松和赵素霞小两口,则从整日乘风破浪变成了安心稳定上班。
从捕鱼约定到小康约定,两代捕鱼人,两代“董赵之约”,相约的是家庭的小康年景,相约的是上岸后的宜居宜业,相约的是上岸后的富裕富足……